一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寫的文章〈關于愛國的天論〉 何 碧 ~ 1996寄自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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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約是愛國志士最多的國家,誰也不像咱們一樣,動轍斥同胞為漢奸、賣國賊。兄弟所在的英國,刻下正在鬧分家,即所謂逐漸解体(devolution),蘇格蘭和威爾士都為此成立了自己的國會。對此,朝野淡然處之,無人如喪考妣,疾首痛心。本人有位蘇獨分子同事,從來不承認蘇格蘭屬于英國,卻至今頑健,毫無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的跡象。更有甚者,英國佬當年糊糊涂涂地把日不落帝國丟了,龜縮到此彈丸小島上來。對此慘重損失,其歷史書上竟毫無交代,更未找出一個慈禧或李鴻章來作箭靶。上次兄弟到奧地利,發現那兒的人對其祖國在一夜之間被人肢解一事也同樣地麻木不仁,這才知道當今之世,惟有我炎黃子孫的記性最好,事過百年,至今有本事將一切倒霉事都算在鬼佬頭上,而且据說這就叫愛國。



可惜作為最愛國的民族,我們卻有著几項難堪的世界之最:中國是內戰最多的國家,所有別的國家的內戰次數加起來大概也不及咱們的一半﹔勇于自相殘殺的同時卻怯于外戰。宋朝以降,除抗戰外,中國大規模的對外戰爭從未嬴過一次﹔二戰期間,誰也沒有我們那樣花樣繁多、數量龐大的漢奸政府与軍隊。既有滿州國,又有汪精衛,外帶維持會,以致日本后期對華作戰的主力都由偽軍承擔﹔世上也沒有誰象我們那樣處死自己的民族英雄如岳飛、于謙、熊廷弼和袁崇煥﹔最后,大概也沒誰象我們那樣,萬眾一心,排山倒海,在太平年月拼命擠出國門,象耗子逃离沉船一樣瘋狂。面對著星條旗、楓葉旗、米字旗,無數的黃膚黑眼庄嚴地舉起右臂,有如連綿的森林一般壯觀……

如此表里不一,是偽善更是愚昧。袁崇煥的命運最足以說明這一點。袁以一介書生投筆從戎,在關外糜爛、京畿震動時匹馬出關,衹手收拾殘破山河,力挽狂瀾,迭挫強敵,在宁遠大捷中擊斃努爾哈赤。這樣一個不世出的民族英雄,卻被當做漢奸千刀萬剮凌遲處死。行刑時,廣大的北京愛國市民義憤填膺,搶著吃他的肉,一口肉竟被炒到數錢銀子的高价,把袁大帥生生吃成一副骨架。袁的屈死,過去說是崇禎中了反間計,据金庸先生的考証,遠因卻在于他主張与女真人議和。以國人的直線思維,倡和者當然是漢奸,不吃不足以平民憤。衹是不知后來辮子兵入京后,當年吃掉國之干城的英雄好漢們是否有胃口去餐胡虜肉、飲女真血。

即此一端,就可見我們的愛國觀念是何等混亂。本來,我們的傳統,歷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擁而上,轟轟烈烈地去干一件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當年儒、道、法、墨諸子百家為一個道吵得死去活來,卻誰也沒想到爭論前先廓清一下道的概念﹔毛澤東自承啃不動馬列著作,第三個里程碑卻照當不誤﹔文革伊始紅衛兵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無人想到要界定這些鬼神,害得連小學教師都成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反修防修干了十多年,我党才通知大家整個事是場誤會,其實党自己連修正主義是啥玩意兒至今都沒弄清﹔八九民運全民呼喚民主,把美國的自由女神都迎來供奉,十年后卻又紛紛悟今是而昨非,大呼上了賊船。如今紫陌扑面紅塵來,無人不道愛國去,愛國成了最走俏的大路貨,可又有几位壯士說得清楚這愛國到底是什么烏龍?

所謂愛國也者,愛的究竟是民族,是國家,是政府,是執政党,是領土,是社會制度,是文化,是傳統,是歷史,是風俗,是家園,是父老鄉親,是風土人情,是飲食習慣,還是這一切的總和?

問題在于這些東西有的每項不衹一個,有的還互相排斥,連加都沒法加起來。例如所謂中華民族,指的究竟是漢族,還是包括疆域中的一切民族?如果是后者,為什么中華文明中衹有漢族的東西?有哪一個中學甚至大學的歷史教師,能象背夏商周春秋戰國秦兩漢…那樣背出吐魯番的歷史?當我們說熱愛中華民族之時,我們心里想到的真是所有的民族么?我們對少數民族真的就熟悉到非愛不可的地步了么?我們愛的究竟是人家居住的地方,還是那些茹毛飲血的生番?同樣地,少數民族又有什么理由非得熱愛漢族?認定一個維胞或藏胞會熱愛与本族文化几無相干的漢族文化,會為四大發明、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自豪,在聽到壯志饑餐胡虜肉的高歌時會熱血沸騰,是否有些自欺欺人?反過來,要讓我們為蒙族、滿族當年征服華夏,殺掉或用計干掉文天祥、袁崇煥而雀躍歡呼又可能么?

至于國家,從春秋戰國算起,几個中國并存的年頭,似乎并不短于大一統的時間。就是現在,除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尚有一個資格更老的中華民國。這兩個國家中,我們為什么衹能愛前者,不能兩個都愛,更不能衹愛后者?如果因為前者大而后者小,所以后者是偽政權,必須以武力蕩平的話,那么當年中華工農蘇維埃共和國衹割据了几個山區貧困縣,被中華民國中央政府圍剿是不是就更是天經地義的?如此推下來,作為中華工農蘇維埃共和國后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正朔又在哪里呢?

如果愛國就是愛政府以及執政党,那么愛國的中共當年為什么要以暴力推翻由國民大會選出的國民政府?現在台灣人熱愛自己的民選政府,不認同大陸政府又有什么錯?如果愛國其實是愛社會主義制度,那么一國兩制豈不成了賣國政策?且不說從黃帝直到四九年前的中國人統統成了亡國奴。

如果愛國是愛領土,那么失去的領土是否在愛之列?如果是,我們就得規复滿清當年西到蔥岭,北至西伯利亞,東達琉球,南抵馬六甲的版圖。當然這也不在話下,怕衹怕外蒙見樣學樣,也來向我們索賠,那我們就得賠掉全副家當了。如果失土不計,我們又還有什么理由要台灣回歸?如果因為台灣由華人治理,就不算失地的話,那么我們豈不在鼓吹宁贈友邦,不給家奴的漢奸哲學?而且,新加坡豈不也在回歸之列?

再想下去,許多不容置疑的神圣原則其實都是建築在流沙上。如果領土和主權的完整真是那么了不得,北美獨立戰爭就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賣國行為。亞歷山大帝國、羅馬帝國、拿破侖帝國、奧匈帝國、納粹帝國、大英帝國、俄羅斯-蘇聯帝國也就應該萬年不老,壽与天齊。說來可悲,我們的愛國主義,其實是帝國主義和种族主義的雜拌。當今之世還有這么多的人信奉這些過气的陳貨,端的是又一項世界之最。

當然,這不是說我們中間要出個拿破侖或希特勒,我們沒有這個本事。除了砸使館燒房子,咱們一般衹在嘴上練練。說穿了,我們的愛國主義,其實衹是夜郎綜合征(又名河伯綜合征)的一种表現。夜郎國的人從小聽到的是自己怎么怎么天下第一,等到河伯到了大海,才發現不但自己現在的一切不如人,而且論歷史不如埃及悠久,論文化不如希腊羅馬美輪美奐。惊怒妒羡之余,衹有縮回心造的幻影中去,靠膜拜那個虛构出來的偉大祖國來尋求心理平衡。實在無法逃避現實之時,就把一切責任賴到別人頭上,似乎整個世界都約齊了來欺負自己。近年來,當局為轉移民眾對內政的注意,一直在進行密集的民族主義洗腦,將百年前受的屈辱幻化為現實,全國便又一次成了精神病院。

其實,論受人欺負掠奪,我們比不過南韓、台灣﹔比起點之低,我們比不上遍地瓦礫的日本、德國。十二億人中,怎么就沒有几個人問一下自己:中國的事情到底是壞在自己人手上,還是栽在鬼子手里?中華民族有史以來,到底是外國人殺的中國人多,還是咱們自己掐掉的多?据說日本人殺了四千萬中國人,可咱們衹不過大躍進了一年也就輕而易舉地赶上了人家辛苦八年。當年老毛說原子彈遠不如關營長的大刀厲害,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任何摩登武器都比不上咱們內戰用的冷兵器。話說回來,可惜中國沒有象日本那樣挨過原子彈,否則今天我們更有理由怨天尤人了。

《總理遺囑》中說,國民革命要成功,必須聯合世上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孫中山糊涂一世,到死仍不明白。我們的問題,不是要讓人家平等待我,而是要拆除自己心中的圍城,真正學會平等待人,既不把洋人當神崇拜,又不當鬼憎厭,物我兩忘地融入世界文明。不去除心中的天朝情結,拋棄狹隘愚昧虛偽的愛國主義,我們就衹會象与風車作戰的堂吉訶德,被旋翼一下又一下地打得頭破血流,周而复始,七、八年又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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